《排字工的作品》   “在她仰望天空的脸庞上,”(翻页)“他猛然间觉得自己比那对男女更急切地想知道骰子的点数……发现两者并无二致,”(翻页)“早已泪流满面”。   又出错了。总编厌倦了读者的投诉。在这本新出版的《竹外桃花三两枝》里,又混进了莫名其妙的一页,这已经是第N次了。责编和校对都否认这是自己的错。“这句子没见过,不是我们出版的。”有人说,随即得到了附和,“也许是印刷厂里和别家的东西搞混了。”   “我们该换印刷厂了。”   排字工关上厕所门,把机器轰鸣声挡在屋外时,脑子里想象着以上的场景。这很可能是真实发生的事,但并不适合写进他的小说里。他不打算作一次结构主义尝试,那是少年时的爱好,现在的他只希望老老实实叙述故事。   排字工不爱说话,他的工作很重要,却也没人注意。没有人知道他在写小说。更没有人知道,在装订时,他把自己的小说偷偷摘出一页长短,排到那些书里去,如此已有多次。也许是因为暗暗希望玄机被人发现,他从来都对同一家出版社下手——新潮出版社,经营最畅销的时尚文学,白领情感 、青春伤痕、悬疑推理、奇幻想象——在宣传单上是这么写的。 长此以往,也许这家出版社真的会考虑换印刷厂,但排字工并非无谋之辈——在这个大都市,很难找到比他们价格更公道的印刷厂了。这是家老厂,质量有保障,而且只用本地工人,绝不会因为逢年过节而没人加班,赶活是极好的。   他可以想象,出版社接到读者的投诉,用事先印好的信纸道歉,并敦请人把出了错的书寄回出版社,“当然,邮费由我们负担”——他们一定会写上这句,还有“我们将在X个工作日后把正确的书送到您手里。”   看到这样的答复,却大多数人就会觉得有了交代,不乐意费那功夫跑邮局。真正会给出版社寄回错版书的,一定少之又少。唯一的问题是:其中有多少人,不会用裁纸刀把把多余的一页裁下来,扔进废纸篓?   排字工忍住了,没有继续猜测这没有答案的问题,他只能继续写作,继续把作品用拆散的形式发表。当出版社抱怨太多时,他就会收敛:不再整页整页的插入自己的作品,而代之以一小段。   这样结果会好很多。反正那些一目十行的读者早已不指望自己买的东西值得上细嚼慢咽,惺忪睡眼很可能把这多出的一段看作又一个意识不清的产物。只有少数精明的读者会发现上下文理不通,他们中更少的人才会极端到为这个质问出版社。   好吧,几率虽小,但毕竟偶尔会发生。在漫长的岁月中这些小概率事件累积起来,就会变成一个现象,引起不满。“为什么在女主人公揭破丈夫外遇前出现了一段池塘的描写?这就叫做意识流吗?” “弗高是谁?为什么之前没有出现过这个人物啊?” 类似的提问在读者中悄悄流传,毕竟会影响出版社的声誉。   为此排字工退而求其次,把“段落” 再缩减成“句子” 。如此一来,本可以做到羚羊挂角。然而,假使,他想到,假使有人一直关注这个出版社的所有图书,关注着那些不合时宜出现的页码和段落,他就会发现那是一篇小说,他会等待它的结局,等待这些即将出现的句子,为此,他不能让它们太过隐没。   于是,“他躲的地方有两面墙”出现在了“我猛然想起闻婧告诉过我的要怎么装淑女,就是把该说我的地方说成人家就结了”后面;“没几天我病就好了,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,我又生龙活虎地去上班了”之后,却是“旅人最终走出帐篷,头顶是星斗,背后是散去归家的乡下人,三三两两地小声争论着这一场《城里的傻瓜》 ,比上一场究竟更短还是更长……” ,因为这种从“段”到“句”的变化,他的小说“连载”的越发缓慢,渐已跟不上他衰老的速度。   这一切止于何时?排字工是否能如所有领域内的大师一样,对自己的临终之刻心有预感,从而来得及把小说的结尾一股脑发完?   幸运的是无需作此猜测了。排字工连载生涯的终结始于一纸通知:他们下周会进一台电脑,来取代人工排字的工作。   在这最后一周里,排字工心怀感激,排出了小说的结尾。   下班途中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如下场景:   有两个人,在城市的不同角落,同时买下了他发排的最后一本书。他们是博览群书的购书者中最后的幸存者,他们的同伴随着排字工行动的渐趋隐秘而人丁稀落。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,等着看这结局如何。   其中一人相信排字工已经把小说的每一个字打碎潜入了这部作品中,浑然天成让人无从整理。而另一人相信排字工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出版了这部作品本身。有关写作态度的两种推崇在这里碰了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