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大楼诗人》   擦玻璃工每天悬几根钢丝,挂一块板把自己吊在半空。擦一座标准高度的大厦要一整周时间,扣除七顿午餐耗去的三个半小时,理论上他其它时间都在工作。工作时视野良好,面前是一块块好像电视屏幕的办公室窗户,隔开几米就有不同节目,背后是城市的四分之一全景,能看到没有人烟的地平线,头顶是天空,脚下是人群。擦玻璃工把浸透肥皂水的拖把挤成半干,擦着一块块玻璃,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。于是他写诗。   城市里的人黄昏下班,第二天早晨再来,有时就能看到相邻的大厦上,水渍在阳光下反射出巨大的诗句。当太阳渐高,水分蒸发,诗句慢慢消失不见,后来者已不能找到踪迹。有幸得见者会记住那些诗句,感到一整天的小小幸运。   渐渐地,有些人开始不满足于意外邂逅,请了假甚至辞了工作穿行于城市,专门寻找高楼上的诗句。他们彼此之间经常交流自己抄下来的只字片句,鉴定真伪去芜存菁,收集最全者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。报纸收了鼓励,开始刊登这位无名诗人的作品,配上摄影记者的照片,颇受人欢迎。有人传说这出自某位超级英雄之手,有人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团体所为……大楼诗人成了热门话题,文学评论家们指出它的作品格调空灵,这不愧是俯视城市的人才能写出的诗句。擦玻璃工像真正的蜘蛛侠一样乐于保持身份不为人所知。   城市里和其它地方一样也会下雨,偶尔也会持续好多天。这些日子里擦玻璃工没有接到工作委托,也不能再在玻璃上写诗了。但是既然,他的诗得到过街头巷尾的称赞,为何不能换一种途径发表呢?他把新诗投给了报纸,签上了自己的真名,但编辑退回了一封显然事先答应好的退稿信。换了几家最热心于“大楼诗人”的报纸,结果也是一样,偶尔出现的手写字体会指出他作品的种种缺点:“修辞粗糙”、“韵脚不严”、“太过晦涩”、“太过直白”,或者,“高度不足”。   所有人都在等待天气好起来,等待大楼诗人给这座城市写出新的灵魂,没人关心发掘什么新人,这情有可原。擦玻璃工因为沮丧,在天气转晴之后不再写诗也情有可原。但传媒和公众开始感到意外。   雨季像带走蜘蛛网一样带走了给他们写诗的蜘蛛侠,人们遍寻不着,失望情绪和诸多猜测一起蔓延。幸而事情有了转机。擦玻璃工爱上了一位姑娘,为了向他表达爱意,他像那些雇用飞机在天空用尾烟喷出字句的富豪一样,在大楼外墙上写出了自己的情诗。这被时刻保持敏锐敏锐的报纸捕捉到了,成为了大楼诗人归来的宣言。   一首情诗如果没有署名,至少得出现歌颂对象的名字。无孔不入的记者搜遍了整座城市所有的“克里斯”,和私家侦探携手,顺藤摸瓜地发现了诗歌作者的身份。有传言说连警察局长都在这次搜捕中出了力——他有个当文学教授的父亲,从小酷爱爱默生。   擦玻璃工成了名人,清洁公司的老板以他为形象代言人推广自己的服务。而这让他陷入了极端的窘境:他可以下到地面来,在纸上写下他的诗句,此时的他再也不会被报社退稿,只有他也数不清几个零的合同在等着;他也可以继续穿上工作服去上班,电视台的制作人甚至很鼓励他这样,但擦玻璃本身都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自由——在他不愿书写的日子,爱好者们甚至会占据他所在大楼的每一个房间,用录影机拍下他擦玻璃时拖把的轨迹,回去反复重放,试着看能不能拼出新的诗篇。   擦玻璃工应该怎么做呢?   他没有像个诗人一样,在某篇杰作写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剪断钢丝寻死。我们能知道的是,再也没有人见到大楼上肥皂水渍组成的诗句。谁也不知道多少天以后,公众消退了热情,在别的地方发现了新的城市英雄,不再有直升机跟拍他的工作。我猜想,在无人注意的某一个高度,他在工作间隙的午餐时候,嘴里叼着汉堡,掏一本本子把诗句写下来,等着下班后带回家念给妻子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