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大师的弟子》   他醒来时,身上有些伤痕还没有痊愈。它们哪些是来自碰撞,哪些来自烧灼,仍旧清晰可辨。他最早的记忆,是一辆飞驰的车,一段崎岖的山路,清晨的浓雾和微微醉意……要解释哪些伤痕从何而来,也就不那么费思量了。   救他的老人是一名陶艺大师,没见过他动手工作的任何人,都会把他和一位普通的山农混淆起来——一样的穿着、体格、表情和饮食,只有他居住的房屋格外结实,据猜测是为了在常见的山雨里保护他的作品。   在记忆理出头绪之前,身体早已无恙,而他没有地放可回去,于是留下。有一天夜里,他被转盘的吱嘎声弄醒,摸黑走到工作间。大师转过头,所在的地放好像有一道亮光,“想试试吗?”   就这样,他成了大师的弟子。   在转盘和陶土间他的悟性惊人,大师示范个一遍的手法,他很快能重复出来,不仅美丽,还有着自己的理解。疲劳更仿佛在他身上不存在,好像之前沉睡得太久,已经让他不需要多余的休息。   大师从来没有弟子,为这次破例收徒而欣喜。孤独的山居生活让两人添亲近感,用情同父子形容这像识不满一年并不过分。只差强人意——他不愿学习烧造的技艺。把泥坯捏造成型就是他的全部,大师会把烧好的成品从炉膛里拿出来,等待冷却,指点他尚待改进之处,但对于中间的过程,他无兴趣知晓。大师也就由着他,满足于弟子只把一半工作做到登峰造极。   某天一位来访者光临,大师的作品承他慧眼识珠、多年推崇、才声誉日隆。来访者几乎和大师一样对艺术后继有人感到高兴。而对那只做不烧的怪癖,他更产生了兴趣。抓住单独相处的机会,他询及此事的原因,语气亲切,让人不忍拒绝。弟子犹豫就对他和盘托出:在他一鳞半抓恢复出的记忆中,有一个片段是在火场,他穿着消防队的队服,但恐惧非常,面前呼救的孩子也不能唤醒他的勇气。   “后来怎么样子?”来访问时已猜到答案。   “我看着孩子被火吞了。”   这就是不能间火的原因,很充分。来访者心想。但才华怎么办?   “你师傅知道这个吗?”   “我没跟他提过,”弟子抬起头,“我不想他知道我这么怯懦。”   一个害怕火的陶艺师,能有什么前途?来访者没有放弃:大师是会死的,而新星正在眼前。必须有个人解开死结,鼓励他走出阴影。   来访者再次前来仅过了一个月,随行的有一个女孩,据称是他的孙女——如陶瓷般闪着含蓄光芒的姑娘,让初次见面的大师都不禁怦然心动,更不用说年轻的弟子,甚至已开始怀疑自己失去记忆之前曾认识她。来访者这次没谈什么生意上的事,更不曾提及弟子的心病。倒是姑娘对一件件作品兴趣盎然,尤其是哪些弟子做的。当他们离开的时候,弟子已经暗下决心,等下次再见这姑娘,不那么唐突时,他要邀她和自己一同做一件作品。   这三次来访居然间隔了一年,大师完全想不到这时来访者故意为之,而弟子则几乎被等待的焦急逼疯了,若非天赋过人,他很可能已丧失了手艺。再次出现的姑娘立刻让弟子感到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,她比去年更迷人,而完全没有像许多其他成长中的姑娘一样从某刻起骤然失去神采,沦为庸品。连大师都看得出两位年轻人彼此喜欢,来访者恰到好处地与大师形影不离,让他们有更多单独相处之机。   来访者这次临别时,已经看到了一件古怪但有趣的泥坯,那是由年轻陶艺家的天才和可爱少女的彗心合作而成。   “为什么不把它烧好呢?”   这句事先教给“孙女”的台词,他亲耳听到了,并且相信已起到作用:陷入情网的年轻人得到了最好的鼓励。   几个月后来访者在此前来山中小屋,却只见大师一个人。在问及弟子去了哪里时,来访者发现对方似乎骤然苍老了十岁。   大师一句也没说,带着他前去陶窑。在那里来访者看到了一具陶像,与弟子的容貌一模一样,手里捏这那件合作作品,已与手熔为一体。此时,距离初当伯乐二十年之久,来访者才第一次知道,大师的技艺何等超凡入圣——“弟子”本就是一件作品,包括那车祸的伤痕和消防员的记忆。不接触炉窑的怪癖,不过是对身为陶土的自己保护。   来访者处心积虑的鼓励毁灭了它,也让它凝固成了永恒。   “孙女”领取了报酬就下了山,一件纪念品也没要。